怀念奶奶丨到此的路程八年级上册

作者: 小孙 Thu Dec 07 07:37:09 SGT 2023
阅读(97)
学者徐小虎。资料图爸爸妈妈于1933年5月在中华民国首都南京结婚的时候,奶奶她老人家请了一些她认为不大体面的中国小姐们来仪式上陪新娘站着。这是因为奶奶一见到她宠爱的三儿子选出的20岁德国女孩儿,吓了一大跳:茶黄色松松的头发、瘦瘦长长的脸、掉进了脑袋的双眼、被压扁拉得高高的鼻子,好丑的变态啊!这怎么得了。奶奶急死了,拼命想找些更难看的女士们调和这个恐怖的局面。1933年,徐道隣与BarbaraSchuchard在南京举行婚礼,蒋复璁是证婚人。资料图当时的介绍人就是爸爸在德国的学长、开朗先进的蒋复璁先生,蒋先生后来当国立中央图书馆馆长的时候促成了好多先进有效的治理措施,并主张把所有图书都数据化,为大众永久保存。后来,蒋伯伯又当了台北故宫博物院第一任院长,在那里又执行了好多新的举措,出于对员工有利的考虑,在当时还算郊外的博物馆附近给所有人提供宿舍、福利社等设施。1933年,他在南京为父母的婚礼仪式做证婚人,后来他告诉我,他“吃了小虎的红蛋”。妈妈从沦陷于纳粹主义的德国坐船到中国跟徐道隣结婚,发现这个古国有好多传统对她来说非常艰难。一开始她不肯像爸爸那样跪在奶奶面前磕头。在柏林长大的BarbaraSchuchard一辈子从来没给任何人或神磕过头的。在很多好奇的观看者前,她的脊椎骨变成了一根不能弯的铁杠。最开始,可怜的爸爸只能在母妻之间跑来跑去解释,成了“外交”能手。下一年春天,南京来了巨大的台风,年轻的新娘到中央医院生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发现医院病房的窗户也都被台风吹破了。她兴奋地想,啊!这肯定是个“总统级”的男孩儿!爸爸也在等待儿子,他俩已经准备了好多名字——都是男孩子的。这一来,当看到一个红红皱皱的小女孩儿时,他俩完全愣住了,说不出的惊讶和失望。他们彼此相看,不知道怎么办。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想不出任何女孩儿的名字。怀念奶奶丨到此的路程八年级上册到了第三天,奶奶发话了。她给这对新父母解释了这个孩子的来龙去脉。风从虎、云从龙,这个降临者,显然就是爸爸小时候那只最宠爱的名叫小虎的大猫。那只猫有天突然被车子压死了,徐家的“三秃子”(爷爷给所有儿子剃光了头,拒绝留满清辫子)伤心得不得了,不吃饭不睡觉,只是呆呆地难过。奶奶安慰爸爸说,别哭了,三秃儿,你那小虎儿会尽快飞回到你身边,陪你一辈子的。爸爸这才安心,慢慢恢复了正常。奶奶抱着这个新来的小女娃说:你看,这不就是你等了那么多年的小虎儿回来陪你了吗?你说是谁?这就是回来的小虎儿嘛。我的父母没话讲,于是奶奶看着母亲的脸,第一次赐给了儿媳妇一个称呼——你说不是吗,虎子娘?1934年夏天,徐小虎与父母在庐山牯岭。资料图八年后,我们在陪都——重庆郊外歌乐山度过了杜鹃花开满山头、松树在风中舞唱的至美时间。1938年到1941年,爸爸当了四年中华民国驻意大利代办。二战爆发,中意断交,爸妈带着我和妹妹小玉回到了中国。奶奶也从成都姑姑家来到歌乐山迎接分别了四年的三儿子。我们的飞机在重庆落地,欢迎者拥在父母旁边,讲大人讲的中国话。我走下舷梯,脚踏到中国的土地,感动得不得了。这是我的祖国!我那八岁的心差不多爆裂开了。在罗马的小学同学曾问过我,叔少呼!(这是外国人说徐小虎的发音)叔少呼!你的脸为什么那么的扁啊?我想了一想,回答说:这是因为我来自一个很远、很古老的国家。你们在坡啦道(VialePola)看到的中国大使馆,前面有健壮的卫兵穿着美丽的制服,戴着高高的有羽毛的头盔。那就是我古老豪华的祖国呀。现在我跪到了祖国的土地,弯下腰低下头,热烈地亲吻我梦想了四年的归属地,又开心又感动,流着眼泪轻轻地跟祖国说,伟大的土地,小虎回来了,您的孩子回来了。我将尽快学会中国话,当中国人。那时的土地好脏啊,没有罗马那么光亮和干净。我看到脏脏的小孩子,衣服破破烂烂,满头疮痂,光脚站在那儿,流着鼻涕,盯着我们看。他们和大人一样,从口里啪啦啪啦吐出痰,吐到了大地上。回国的小虎非常伤心,但坚持想着这是我最爱的祖国,那个很远很远、非常古老的祖国。后来坐着滑竿儿轿子爬了几小时的山坡,终于来到了歌乐山八块田15号小小黑黑的泥土屋子里。有人把行李搬进去,妈妈和妹妹走进房子里,翻行李找东西。我留在阳台上,看着爸爸在绑头裹脚的奶奶旁边跪下来。母子互相拥抱,奶奶放声大哭,细细高高的声音一直射到天上去了。爸爸无声地哭泣着,他们这样抱着哭了好久好久。我看了也感到伤心,不懂一句,但完全体会了他们心中的那种感情。我悄悄离开,走进大门,爬上了大圆桌旁边的一把椅子,看到桌子上一壶茶和几个没人管的杯子。不知道那个饮料是什么,但它一定是我祖国的饮料。我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喝看。苦苦涩涩的。大人味道。中国味道。我爱它,我要爱它。再喝一杯品尝看看。又一杯。这个味道一辈子没有尝到过。意大利没有的味道。我是中国人,我会喝中国味道。一杯又一杯满怀热爱地接收这古老的味道、吸进我的灵魂里。徐小虎和她的祖国逐渐合二为一。天开始黑了。外面的哭怨声还没有停止,但是屋子里已经看不太清楚了。有人把一盏灯放在大桌子上,是陶瓷制造的绿色长柄油灯,一碗油上面浮着一条白色灯芯,一边露出头来燃着,发出极小的光。这就是我们整个大房间(餐厅)里面唯一的照明吗?新回国的中国人发现她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点都不像罗马电用吊灯的光亮,顿时觉得心里好惭愧。这是我祖国古老的照明。不管如何不亮,我都会爱它的。不记得在歌乐山的第一个晚上我是如何入睡的,只记得我坚持要马上上学,再次学会我的母语,变成一个中国小学生。我没料到,自己预期到小学继续读四年级却被送到一年级去学说中国话。我高高兴兴地去上学,还记得第一堂课说“来来来,来上学,大家来上学”,所有的汉字没有任何表音符号——我们就直接去认识古老的汉字了。回家的路上却被同学在后面追着扔石头,大声嚷着:“洋婆子!”我的头发不是黑黑直直的,是茶红色弯弯曲曲的。我回家后用水和刷子拼命刷,想把它刷直刷黑。不管多么湿、怎么刷,它一干就又卷了起来。我只好自己面对这些同学们,跟他们打架,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打到地上去。毕竟我已经八岁了,比一年级的同学们高了一点。和意大利同学们相处时从来没有负面行为的小虎,开始释放出一种内在的能量,感觉非常得意。原来战争中的祖国小朋友们是用体力来说服对方的。好吧,开始学说中国话,也开始变成一个中国英雄。——你从树上下来吧,虎头儿。奶奶说。——我不会从树上下来的。这树是我的家。我高兴且调皮地回答。——奶奶让你立刻从那棵树上下来。——不要,奶奶,我坐在我家里。我从这里看世界。——虎头儿,你马上从那棵树上给我下来。奶奶叫你从那棵肮脏的树上下来。——不要。——我们现在不会不孝顺了吧,小虎儿,乖孩子,到奶奶这里来。——为什么非离开我自己的树?为什么一定要我到奶奶那边?我喜欢住在这棵树里面。在这里我可以数上面飞过的敌机!那时,我的中文已经说得不错,在歌乐山黑黑的小泥屋附近的那棵松树上,我想起了之前在罗马优雅的大使馆官邸大花园里那棵无人观察、寻找的自由的无花果大树。我在罗马的卧房有很高的天花板,天花板到墙壁覆盖有古典神话人物的彩色壁画……卧室里有个两三层的娃娃屋,可以摆弄里面的家具,娃娃的床和橱柜,椅子和桌子,以及好几个能坐能站的木偶娃娃。这些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思。午觉后,我会溜到外面的花园里,找到最高的无花果树爬上去,躲在它丰富并溢出乳白色液体的叶子之中,没有人能看到我,也没有人会到那里去找我。秋天的几个月里,我可以在这棵巨大的树上采摘多汁的果实。即使没有果实,我也可以坐在它的大树枝上享受微风、高处和幸福的孤独。对一个有家庭保姆的孩子来说,这是难以获得的幸运。我可爱的小妹妹小玉比我小三岁半,一直在我们称为小姐(Mademoiselle)的法裔瑞士保姆溺爱的怀抱中,我从4岁到8岁的罗马岁月,却非常自由,更多地致力于探索未知的孤隐,而不是与仆人或洋娃娃的闲聊。在凉爽微风穿过的不断变化的树中世界,我会从来自更高的有利位置听地上的人们交谈的声音,也能感觉到大人们的动作,那个视角让我从一个奇妙的距离和大人的世界隔出了一个缓冲区。在那些慷慨的大树枝上,一切都失去了“大人说”的说服力。从树栖的角度来看,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紧迫和充满威胁性。从比大人更高的角度观察他们,发现大人经常会破坏世俗智慧或者常识的范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往往就是如此,花很多时间参与不必要的言行;做出很多不必要的动作、不真实的行为,养出虚伪的心态。大人们会花几天几夜时间思考在我们(小孩)看来不重要甚至是可笑的问题。例如,他们创造了非常难穿的服装,我妈妈出门穿的衣服,有一大长排纽扣——但都是放在后面的!走在她身后,我可以看到其中一个纽扣没有扣对,把头歪向一边,导致所有其他的纽扣都不对了,形成了一种看起来很滑稽的景象。大人们会假装没有看到,但会整天在她背后咯咯地笑。没有人向她指出这一点,更没有人帮助她重新好好地扣上整排纽扣。我只能走在后面看着它们,想着这一切时间花得是多么愚蠢和不必要,然而我们孩子却不被允许指出这一点、咯咯地笑或大笑;而是不得不把这种疏忽留给自己,并将此归结为大人对花时间谈空话的热爱,孩子们只能默默地忍受。——奶奶叫你马上从那棵肮脏的树上给我下来。你听到了吗?——为什么,奶奶?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心爱的栖息地?——因为我现在必须教你刺绣。——刺绣?用针和线?在我的手指上打洞?——现在你必须学习刺绣。学习一些有用的东西的时候到来了!——为了什么?刺绣有什么用,奶奶?——所有女孩都学习刺绣。这是绝对必须的!——为什么?我从来没在课堂上听说过刺绣这种东西!一想到坐在封闭的房间里,拿着一根细针,刺进一块伸展在圆箍中的棉布,进进出出,隔绝所有微风的声音、阳光里的新鲜空气、鸟儿的歌声或者人们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隔绝了生命本身。除了坐在家里那棵松树上,我还喜欢坐在另一棵松树底下的一块小方石头上。放学回家的路上穿过山谷,在蜿蜒的山径拐弯的角落、陈诚将军的大石头豪宅底下,我滑几步下去就会到达那个栖息地,长坐在那里凝视着遥远的沙坪坝山谷平原,阳光下的嘉陵江蜿蜒向远方。那里有中央大学,爸爸在那里教书,也在重庆市中央政府工作。在那个栖息地,我会倾听平原里生活的人们的声音,他们出售商品,父母对孩子大喊大叫,孩子们互相喊叫,我会想到我的爸爸,像我一样独自用脑袋工作,为所有人民服务。每个星期天,他都会搭那辆“双人人力车”离开我们的黑泥屋,沿着成千上万的台阶下山,到达下面沙坪坝的河边平原,进入他的重庆和他孤独的房间,我一直像爸爸一样在思考,我思考着爸爸的内心世界……他独自一人,满足于力所能及的一切,使我们的国家变得更美好一些。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间,日本每天都对重庆进行无情的轰炸,希望消灭重要的政府目标。但重庆一直处于阴霾之中,乌云密布,日军的飞机难以轰炸目标。每隔几天,我们都会听到头顶上空的警报声呜呜作响,每个人甚至我们住在歌乐山上的人都会冲出来,挤进那些潮湿、黑暗的防空山洞,洞里滴着凝结的水汽。每次我就会独自一人溜出去,坐在我最爱的高松树下的岩石上,数着敌机,试着根据黑白照片辨认出飞机不同的品牌——那些照片是我和同学从警察局拿到的。——现在给我停止一切,虎头儿,立即给我过来。你来学习刺绣,从今天开始。——为什么?当日本人驾驶飞机在头顶轰炸我们时,刺绣有什么用?——因为你会结婚的,你得准备成为新娘了!——太可怕了,奶奶!真的是这样子的吗?——当然,傻瓜。当然要结婚!结婚生孩子!——奶奶,请告诉我,我们小时候的生活也是为了结婚和生孩子吗?——那真是太痛苦的生活了吧,奶奶!你们每个人都已经生好了孩子!爸爸妈妈也已经做到了!奶奶孩子的孩子已经出生站在奶奶面前了!现在我们这批孩子终于来了,必须开始过有意思的生活。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过我们特殊的、孩子独有的生活!我突然变得晶莹剔透。我们出生的原因,就是为了要出生!成为我们父母结婚生育的孩子。现在我们终于出生了,长大的目的已经圆满,不需要再结婚生孩子了!奶奶所解释的生活,是我那宽广的树栖思维方式完全无法接受的。这真的就是大家说的生命吗?那么这样看起来,显然大人真的是完全无知!生活真正的目的不可能只是为了人类的存在吧。我当时清楚地看到了,人类显然没有问过这个问题,生存的意义——我们为什么活着——这才是问题!我们来到这个好玩的地方是来干吗的?当然是来欣赏这个生命,好好地彻底地玩它呀。痛痛快快地玩到底——这才是我们来的目的——不是吗?这个最基本最重要的考验,从此就在我心底生了根。奶奶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在她房间的高架上头有个大大圆圆的金属桶。奶奶摇来摇去移动着她那小小的双脚,就能走到高架那儿把那个特别亮的桶子拿下来,混了一混,打开来就拿出自己做的麦芽糖。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奶奶亲手滚的麦芽糖更好吃。圆圆扁扁的,外面都沾着白白的粉,让它们不黏成一团免得分不开。所以,吃麦芽糖当然也能算生命的主要目标之一。听奶奶讲故事也是精彩的目的之一,太迷人了!奶奶的故事里都会包含我们家族的大英雄。比如奶奶姓夏,夏家来自岳飞的家乡。奶奶那甜如蜂蜜、高如小鸟的声音,慢慢地用她那徐州腔说出来的故事,都滋滋有味儿,小虎坐在奶奶的膝盖旁边听着,别的都忘了。整个乡村都敬爱岳飞,他帮皇帝从金国回来恢复皇帝宝座,但是高宗却不愿意把自己已经坐上的皇位还给父皇爸爸——这个不孝顺的儿子把岳飞和岳飞的长子叫来,定罪为国敌,砍了头。小虎听到这里就会放声大哭,眼泪鼻涕到处飞。爱戴岳飞的村民也都伤心得说不出话了。奶奶也喜欢讲爷爷到蒙古的故事——虎头儿啊,有一天,国家要蒙古人继续留于中国,不能离开祖国独立出去,就请了你爷爷过去说服他们。于是乎你爷爷-——当时的徐大将军啊,没带任何军队或武器,一个人跑到蒙古去了,随身只带着他的笛师和做烙饼的徐州老妈子这两人。就这样,他们三人到了蒙古,找到一个小山丘,就到顶上坐了下来。爷爷在地上插上了他大大的“徐”号军旗——就坐在那里填词儿、唱曲儿、赏月、吃烙饼,心平气和地等待着蒙古酋长出现投降。过了一段时间,蒙古酋长果然来了。他往上一看,哇!听到了昆曲的声音。看到大大的“徐”字军旗,吓了一大跳,马上恭恭敬敬地爬了上来,一看到爷爷就跪了下来,拼命地磕头道歉。“哎呀!总统爷亲自来临,小的无知无能,真是不敢当!小的没有意愿扰动大爷!”后悔磕头道歉都来不及,那个糊涂的酋长以为你爷爷是咱们当时的总统徐世昌先生,这就直接投降了。呵呵呵!你看爷爷一句话都不说,就把蒙古捞了回来,你说你爷爷多能干。我奶奶就是这样叙述爷爷三人收回大蒙古的故事,这也变成了我们私下的家史笑话之一。现在分散在各国的曾孙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会把这个故事演出多个版本的“历史剧”,从各种角度表现徐树铮将军收复外蒙古的故事。爸爸当然没听过奶奶这种讲法。在爸爸面前,没人敢提起爷爷的名字或往事。一想到他最敬爱的父亲,爸爸就会流眼泪。小虎倒非常喜欢听奶奶这个故事,比岳飞的故事痛快多了。每听到酋长满身大汗磕头投降的那段就哈哈大笑。这时,国家、奋斗、自我牺牲、廉洁、为大众服务的各种理想在心底一一生根了。我开始反复思考我们生存的目的;感觉到它是多么重要和庞大的时空世界。但在心底的最深处,我开始生出一个无法压倒的疑问……徐小虎责编邢人俨